【學堂鐘聲】不夠？──論東西《篡改的命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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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／湯崇玲

《創世記》第一章寫道：「『起初』，神創造天地，神又造了光……神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……神看著一切所造的都『甚好』。」「好」意味著完足、美善，可是這樣的世界到了人的手中卻不好了，不好的原因往往是人想要的比自己需要的多，於是偷竊搶奪殺戮戰爭無所不有。

東西（原名田代琳，廣西天峨縣人）的長篇小說《篡改的命》讓我最感動的，是作家寫出了農民工的「起初」。城市出租公寓中，三個農民工一起回憶故鄉村口的大楓樹，他們曾經在樹下躲雨、玩耍，說著說著，三人竟為了一棵樹哭了起來。那樹就是這些離家農民工美好的「起初」，但為了更高的學歷、更多的機會、更多的物質、下一代更好的起跑點──更多的錢，他們不得不離開童年的大樹，踏入荒涼的水泥叢林。

故事主角是來自無錢無權無關係「三無家庭」的汪長尺，高考超過大學錄取線二十分，卻被家裡有關係的同學牙大山冒名頂替，不得不成為農民工。他愈是苦苦掙扎愈是墮落，直到最後妻離子散、家破人亡。

故事從汪長尺的父親汪槐悲劇英雄般在教育局抗議開始，他以跳樓要脅，卻因手沒抓牢真的摔成癱子。父子倆坐在一張椅子上的抗議姿勢成了這部小說的基調，貧窮與抗議是汪長尺短短一生的主軸。

貧窮從來不會知足，總是窮凶惡極地對著人叫嚷著：「不夠不夠！」

汪長尺為了吃飽而脫褲子；他為了一千四百塊冒名頂替林家柏坐牢，在獄中想像有錢有車有女人的富人生活。就算生活終於上軌道，抱著幾個月大的兒子，努力拚搏的汪長尺卻敵不過兒子的未來：沒有城市戶口，每進一扇學校的門就得繳一筆贊助費，少則兩萬，多則五萬，這一路要念到大學，之後還要買房、娶媳婦……

於是汪長尺一次又一次放下道德堅持，默許妻子賣肉攢錢；明明拿了工傷補償，還效法父親當年的技法要脅更多的錢。錢，永遠不夠，心靈的貧窮迫使人走向更深的黑暗。

除了貧窮，還有抗議。當汪長尺知道積欠工資的大老闆就是林家柏，羨慕嫉妒變成了仇恨，這仇恨使他出獄後又被捅兩刀，幾年後又讓他為之跳樓、興訟。汪長尺以為「自己所有的苦難都是他的饋贈」，使他更加堅定對林家柏的仇恨。

貧窮與仇恨漸漸成為汪長尺的思想與價值，既然不能消滅敵人，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為敵人、與敵人融合為一。他無法讓兒子含著金湯匙出生，卻可以讓兒子含著敵人的金湯匙長大，於是用計讓林家柏領養兒子汪大志，林家金山銀山數之不盡，總算「夠」了吧！

或者你會以為這「不夠」是因為汪長尺是農民工，他注定不夠，但是牙大山和林家柏又何嘗夠呢？牙大山不也是窮到保不住自己的名字，假冒自己是汪長尺？而建設公司大老闆林家柏不也如此？為了在生意上需要岳父的照顧，他對妻子唯唯諾諾、百般迎合，他窮到以婚姻交換利益。

東西寫完這部小說後為汪長尺痛哭，作為階級的犧牲者，汪長尺的確可悲可泣。但我以為作品中每一個人物都可悲，當他們丟棄「起初」的「好」，把「不夠」當作理所當然，就無法超越貧窮，於是他們的人生就被貧窮給篡改了！